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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討厭醫院,但絕不是因為此時此刻的經歷才開始討厭。

清晨六點,抵達醫院的產房,
護理師神色匆忙,拉起廉子就說要內診,命令我脫褲子、換病人服,並且把明秀和李先生都趕出廉子外,為什麼要趕人呢?我不明白。
護理師在手腕打留置針,第一針打下去的瞬間我手就麻了,我回問為什麼會麻,護理師面無表情的說「打歪了,我們換一隻手」連個歉字也沒,又抓起我另一隻手,把針頭打在「手腕關節」處,於是我的手腕就完全沒辦法動了,連撐起身體都不行(後來才拜託另一個護理師幫我重打,光這針就在我手上留了三個針孔)
接著來的,是超唐突又不舒服的內診,我這才明白為何大家說明秀的內診一點都不會不舒服,相較於醫院,真的是。
肚子綁上兩條帶子,胎心音和宮縮的紀錄器。但,平躺真的非常非常不舒服啊,我企圖稍稍的動一下身子,立刻惹來一陣罵「妳這樣記錄會不準耶!」我問她這記錄要記錄多久?我真的很不舒服,她說「至少也要一下子。」隨即走人。
我壓著怒氣,心想,這回答糟透了,有講跟沒講一樣。
這護理師匆忙的要命,針打歪,動作粗魯,講話不清不楚,我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她趕著要交接下班,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經過了一番折騰和斥責,我們終於可以移動到LDR待產房。
明秀非常訝異這護理師的態度,怎麼可以這麼無禮,又無理。
李先生則不停的被趕去填寫各種單子。

不一會兒,門忽然推開,浩浩蕩蕩來了七、八個護理師。
「你好,我們來交班。」
她們一群人進來後,又立刻拉起簾子,把李先生和明秀隔在簾子外。
「我們要量血壓、體溫,等等幫妳做個內診,然後監測一下胎兒心跳和宮縮,接下來要灌腸喔。」
雖然虛弱,但我進來醫院後被擺弄來擺弄去還被批頭痛罵好幾回的怒氣整個爆開:『為什麼又要內診?五分鐘前不是才有另一人做過?』
「因為我們要交班阿,接下來是我要照顧妳,所以要知道情況和進展啊。」
『五分鐘前和現在的進展會有差嗎?才五分鐘前!』
「這個…要問醫生…」說話的護理師支支吾吾,接不上話,僵了一下的瞬間,有個短髮的女生說「那就先不要內診吧,先這樣。」我瞥了一眼名牌,發現她是護理長。

明秀詢問護理長,我們可以提出我們的生產計畫嗎?
護理長一臉遲疑的說「什麼是生產計畫?」
然後,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又離開。

不一會兒,醫生來了,跟著兩個護理師,其中一個立刻告狀(我真的覺得像是在告狀),醫生說:「喔,我知道你們比較傾向自然生產啦,但是吼,灌腸還是灌一下比較好…如果妳堅持不要也可以不要啦…」
我沒力氣再跟他們爭辯,只介紹了明秀給醫生認識,他果然還記得我原先預計要居家生產。
而明秀也終於可以好好的和某個醫院內的人交接。
明秀邀醫生坐下,他遠遠的站著,由上往下看著明秀說「我站著就好」,充滿距離感。
明秀只好從椅子上起身,用她沙啞的聲音盡可能的說明我待產這幾天的狀況,我感覺她盡可能的使用專有名詞與醫療語言,不知是否是為了配合這個醫療系統。
醫師一邊聽,一邊點頭,一邊說「已經看到頭髮了?怎麼會…?」
「嗯…這樣已經算是產程遲滯了,在醫院,早就要開刀了…」
「已經破水了?怎麼不趕快來醫院?」
「不然,我們先去照一下超音波看一下小孩的位置好了…」

我忍不住問醫生,為什麼我的子宮收縮,總是無法更密集,更強?
醫生說他也不知道,有的人就是會這樣。但問起為何小萬已幾乎到了出口又出不來,是不是我的骨盆有什麼狀況?(明秀說醫學上有種名詞叫「胎頭與骨盆不對稱」醫生說,這得要照X光才知道,但誰敢照?!


超音波室裡,一個俐落的大姊拉起簾子,這次,李先生和明秀終於可以在簾子裡。
「好我們要照超音波,等等還有陰超(陰道超音波)喔。」
『陰超?剛醫生沒說啊。』我連忙開口,實在不想要再有任何東西如此唐突的戳進我體內了!!!
「阿?是喔?那個某某某妳問一下醫生!」
「不用啦,只要照超音波就好!」
「喔喔,好」我躲過一劫。

俐落的大姊(應該是檢驗師)一邊照,一邊說「兩千八百多克,還好啊沒有很大……」「喔~羊水破了喔,快流光了…」(但見鬼,羊水無時無刻都在製造,哪來流光的道理?!)「喔,胎兒位置很低了喔,唉呀但是位置是OO位耶」她忽然說了個專有名詞,我不懂,而且實在是累壞了,記不起來。

醫生這時拉開簾子進來,一邊看著超音波,一邊和檢驗師討論起來,旁若無人的。

一會兒,他終於對著我們說話:「嗯…我知道你們比較想要自然產,不過,也請你們評估看看剖腹的可能性。
我們也是可以打催生看看,只是我看起來,一方面可能進展不大,另方面胎兒的位置不太對……你們討論一下好了。」

於是,我們又再回到LDR產房。
李先生問我「妳怎麼想?」
『就切一切吧…』我一派豁達,但,似乎也沒別的選擇。
明秀和李先生瞬間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說「我也覺得好像剖腹比較好,一方面,如果還要打催生,陣痛會變得很劇烈,很折騰,也擔心妳的體力…」

做了決定之後,也輕鬆了許多,剛的大嗓門護士又進來,問我們決定如何?
接著批哩啪啦的又要李先生出去填同意書,等等。
還有一堆自費的項目,問我們要不要打,例如術後止痛藥「我看妳老婆那麼怕痛,一定要打啦!我自己如果生小孩我也一定要打…」

明秀忍不住說「但她很耐痛呢!這麼多天的陣痛。」
護理師大剌剌的,其實是好心人,就說你們再想想,但那個防沾黏的可以不用啦,反正以前人開刀也都沒再用,省一條錢啦!

 

--前進開刀房--

九點,剛剛的大嗓門護理師進來,推了輪椅要我坐上,百般艱難的再次下床,坐上輪椅,護理師推的飛快。
『可不可以慢一點,宮縮時好痛…』
「唉呀這個推跟妳宮縮又沒關係。」他繼續推的飛快,扣隆扣隆的經過每一個門檻,幹!真的痛。

我一進手術房就止不住的發抖,原先,我以為是冷。
有個可愛的護理師給了我一條加熱過的毯子,我道了謝,但仍止不住的發抖。

在手術台上的那一段時間,充分的感覺自己像是塊砧板上的肉
半身麻醉的關係,雙手必須被固定在手術台的左右兩側,一度我以為被釘上了十字架。

在麻醉科醫師尋找脊椎的縫隙,要準備將麻藥打進脊椎的那一刻,我抖個不停之外,子宮收縮的痛楚忽然發生,
我連聲呼救:可不可以,再等兩分鐘就好,拜託,等我一下,讓我渡過這個收縮
旁邊的護士大聲說「不行,你抱好腳,彎腰,讓脊椎露出來!你要幫忙阿!幫忙才能讓寶寶好好出來!」

我痛到無法好好說話,只能連聲拜託,再兩分鐘就好,兩分鐘,等這一波陣痛過去…
「不行!妳要配合啊!」「不配合打歪了怎麼辦!」「腳抱好!不要動!」
當下我只覺得,身而為人的尊嚴都沒有了,我至今仍不明白,明明就還沒開始麻醉,還在找位置,為何不能再等兩分鐘,也不明白,為何可以如此理直氣壯的要求一個大肚人彎腰,抱住自己的腳,同時還必須承受陣痛的來襲。

「讓開,我來。」我忽然聽到一個女聲,說。
然後我感受到一雙溫暖的手,從頭抱住我,幫我維持拱背的姿勢,並且低聲說「很難受呴,我幫妳,妳可以的,不要怕…」
『好痛…真得好痛…』我哽咽的說,直至此刻我第一次因為陣痛,因為麻醉針,還有各種複雜的情緒,掉下眼淚。
「我幫妳,不怕。妳辛苦了…」抱著我的那雙手,溫暖而堅定的說。

然後我聽到一個男聲,指導原先的麻醉師,學長出手,一下子就結束了。
護理師們要我翻回平躺的姿勢,繼續把我的手綁在手術台上。我全身抖個不停,慌亂中,連剛剛那位好心人的臉都沒見著。
隔著一張簾子,護理師幫我穿導尿管,我痛到驚叫出聲。
「怎麼會痛?不會痛阿,已經麻醉了。」
「會不舒服啦,但不是痛。」護理師拿了一塊冰冷的濕紗布沾沾我的肚子,問我會不會冰冰的,我說不會。「對嘛,已經麻醉啦,不會痛啦」
我真的真的不明白,痛不痛,為何是由他人來幫我決定……


過了一會兒,身體的發抖稍歇,該穿的該架的該綁的似乎也都好了,就等醫生出現。
麻醉師和護理師討論起休假到小島旅行的事,也是旁若無人的。
我隨口搭話,也企圖緩解自己的緊張,但也瞬間冒出漫畫劇情般的荒謬感。

半身麻醉麻煩的就是,切割、拉扯,都紮實的「有感」,只是不會痛而已。
劃開的那一刀,我還平靜得很,但接下來,的拉扯,就很不舒服。
過程裡,我還聽見醫生說「那個OOO,妳從下面推!」因為小萬的頭已經在產道裡好些時間了,剖開子宮後竟然無法順利拉出小孩,所以醫生要護士從產道把小萬往上推,推回子宮裡。
隨著麻藥的效果漸退,我開始有疼痛的感覺,意識也變得模糊(不知道為什麼意識這麼模糊耶)…
我開始無法控制的喊痛,甚至飆出眼淚。
然後我感覺到一陣掏挖,聽見響亮的哭聲,但我好痛,真的好痛,沒有人相信我好痛……
護理師們一直說等一下等一下,我不知道他們要我等什麼。

小萬被抱來我眼前,鼻尖幾乎要相碰,我的視線幾乎無法對焦;一個匆忙的女聲說「這是你小孩喔!看好囉!手指腳指都很齊全!」另一個匆忙的聲音說「現在我們要讓妳睡一下…」

頭頂上白熾的燈光依然明亮,但我忽然看見彩色的卡通圖案在旋轉,像雲霄飛車,像空中的軌道車。

再睜眼,我躺在某個走廊,看見淑美在我眼前。
「淑美?妳…怎…麼…在…這…裡……」我說話異常緩慢。
「我…的…聲…音…怎…麼…這…樣…好…不…像…自…己…的……」
淑美笑了出來,說妳辛苦了。
我忽然看見李先生,眼淚立刻流出來,我用混亂而緩慢的聲音斷續說著
「他們都把小萬抓來抓去…」
「小萬一直哭…」
「他們好討厭…」
「好可怕…」
我逕自說完,就又昏了過去。

後來才聽淑美說,壓力忒大又心疼的要命的李先生,也落了一場男兒淚。

再睜眼,有個女人告訴我我在恢復室裡,要觀察一下,要我再睡。
再睜眼,有個女人說,我們要把妳推進病房裡了,底下的床扣隆扣隆的移動,每個過門檻的震動我都哀叫。痛啊。模模糊糊,我又看到李先生,我們進了電梯,進到病房,我被連著床單抬起,滾到病床上,好痛。

然後我又昏了過去。

再睜眼,看見李先生,他安慰的說:妳好棒,辛苦了。我抱著他,又掉了眼淚。
再睜眼,是嚕喜在床旁,在做梯隊的讚美集(笑),李先生回家拿東西,請她來幫忙,我胡亂說了一會兒話,一個字也記不得。

隔天夜裡,就聽說立法院被佔領了。


 


--後記--

其一
我還在開刀房裡,護士就推了小萬出來,要李先生「檢查」小孩,手腳俱全,指頭都在,沒有胎記…等等。
小萬卡在產道裡很久,頭拉得很長,明秀伸手去摸,立刻被喝叱制止。
明秀後來說:「來醫院是對的,小萬的顱骨並沒有重疊,子宮無法收縮,也許就是個胎兒走位了、出不來的警訊…」

其二
李先生打電話到辦公室請假,喬蘭在電話裡提醒他「不要自己承擔這件事,要讓雙方的爸媽都知道」而電話才剛掛,在隔壁辦公室的淑美就收好包包,準備出發到醫院來幫忙了,給了壓力瀕臨爆表的李先生,好堅實的支持,萬般感謝。
而一路一直陪著的嚕喜,第一晚還主動打電話問李先生需不需要換手,讓他可以回家拿換洗衣物,還有缺的東西,細心的要命,超感人。


其三
後來我有了機會,和在開刀房裡幫我的人相認,原來她是醫師助理,她笑笑說,自己以前也是自然產生不出來,忽然得改成剖腹,所以她知道我的感受。住院的這幾天,她總是很認真的回應我每個問題,細心的幫我看傷口,輕手輕腳的換藥,醫院裡真的還是有好人。
但她仍然是嘆著氣說「妳怎麼會想要居家生產…很危險…」

其四
住院五天,很多時候都是備受打擊又慌亂。
嬰兒室的某護士很擅長打擊新手媽媽的信心,一會兒說乳汁不夠,一會兒說「阿妳要餵母奶怎麼不早說,我們可以處理阿,就不用一開始補配方奶」(但我還在恢復室時嬰兒房的人就打來要我去餵奶,李先生回覆我還在恢復室,他們就要我立刻去買配方奶阿!!!!)一會兒又說妳小孩這樣黃疸不會退喔…
極盡恐嚇之能事。

有濃妝豔抹的夜班護士,在我和小萬和李先生都睡了的夜裡,忽然把我叫醒,翻來覆去檢查傷口,揉壓乳房(很痛),告訴我脹奶一定要擠,要怎樣要怎樣,在我好不容易睡著的意識朦朧裡硬是把我挖起來衛教半個多小時,隔天醒來,什麼都忘了。

好像每個護士的口徑都不一致,有的說要這樣有的說要那樣,搞得新手媽媽一頭霧水,只好自己又上網查又從家裡拿書來翻。但某護士看到床腳的書,從鼻子裡笑了一聲「哇,還看書喔。」我當下只想回「阿不然咧,你們教的哩哩辣辣啊。」

但也是有可愛的人,一個年輕的小護士說「妳好有禮貌喔,都會說謝謝,我們護理站都在討論,說這間的產婦很有禮貌……」我忍不住有點心酸,原來大家都不說謝謝的嗎,護理工作真地很辛苦。


其五
出院前最後一次醫生巡房,醫生忍不住問起助產師的事,問我哪裡找來的。
但他仍使用了「產婆」這個古老的名詞,彷彿助產師還是N年前那些農村婦女,而不是有證照的專業人士。
我簡單的替明秀平反了一下,醫生又問起收費,我說,如果順利居家生產,那就是健保給付,我們因為最後只有「陪產」,健保沒有給付,依明秀的行情,一天是一萬元。
醫生彷彿沒聽到我說的,轉頭跟旁邊的人說「接生健保會給三萬塊ㄟ」我忍不住在心裡翻了白眼,想,那醫生在醫院接生,不也是有三萬塊?難道沒有?

其六
替這醫生平反一下(笑)
護理師和醫助都說他,是個認真到近乎龜毛的醫生,很謹慎小心(這樣我忽然可以理解為何之前產檢他的回應總是惹毛我,因為太謹慎的要避免一切風險,包括語言上的,所以什麼都不正面回應)。
因為小孩不重,所以刻意切了很小的傷口,希望我復原得好,最外一層還用了需要拆的縫線,這樣以後癒合才看不見傷口……

 

其七
一直到生完小萬之後很久,我都還覺得很難過,為什麼最後是剖腹產,尤其是看到朋友在破水後經過了數天才居家生產,母子平安,就更懊悔自己為什麼不堅持一點。
在醫院裡,之所以那麼容易被打擊,也是因為我覺得餵母奶很重要,所以一開始沒奶,就很緊張。
餵母奶,對小孩比較好;自然產,對小孩比較好,這都是從小在課堂裡、書裡面獲得的知識。
加上認識了溫柔生產的概念,有些「激進」一點的網友,也會使用很激烈的言詞抨擊在醫院的生產,以及一再一再地重複自然產對孩子有多麼多麼的好,甚至連小孩生出來後比較好帶這種話都有人說。

而我就這樣,活生生的被卡在這個歉疚裡。
覺得自己對不起小萬,沒能努力提供最好的給他。

這個歉疚感,一直維持了很久,很久
直到某天喬蘭來探望小萬,講起生產的過程,我並沒提起這個歉疚,但她忽然說「唉呀,在產道裡卡這麼久呀,刺激都好足夠了!大腦發展很不錯啦!」
就這樣一句,我忽然就得到了釋放。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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